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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 灣 立 報 2010-05-26
面對青年貧窮化:教改的共同目標與敵人
林柏儀
上上週的週末,有兩個由教育團體主辦的大型活動,都有數千人參加,引起各界矚目。一個是由台北縣教師會和全國教師會舉辦的「牽手護童年」遊行,主題是抗議台北縣政府預定強制全縣小學每週加課三節「英語活化課程」。另一個是由全國家長團體聯盟主辦,訴求增加家庭共同用餐時光、反惡補的「讓愛上餐桌」運動。
這兩個活動,都可以說不是那麼「傳統」的教改活動(相對於訴求「整體教育問題」,此次一個是抗議地區性的教育政策,一個是訴求良善的家庭生活)。而彼此之間的參與者或許有著些許不同。
減少上班上課 找回生活時間
但有意思的是,儘管沒被放在一起討論,不論是「反對英文加課」,或是「讓愛上餐桌」運動,實際上有著一個明顯的共通訴求目標:要減少父母和子女的上班、上課時間。換言之,要找回在這之外,「生活的時間」!
從「反對英文加課」的運動來看,之所以政府或學校可以一再試圖「延長課程」,或是推動行之有年的「課後輔導」,其中一個原因即在於:越來越多的家庭都得是「雙薪家庭」、甚至父母都得頻繁加班,導致無暇照顧子女,而希望學校延長上課時間、代行照顧責任。
而「讓愛上餐桌」運動最直接遭遇的問題也是:子女課輔和補習頻頻,父母加班連連,導致連原本應當正常休憩的晚餐時光,都被上課、上班給佔用,只好隨意吃吃了事。
這些父母多數也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和子女相聚,過著愜意的家庭生活,但生活壓力之下,接受孩子多上幾節課、甚至放棄回家吃晚餐,成了無奈下漸漸麻木的選擇。對孩子而言,很可能也希望有多一些休閒生活的時光,但在聽說「學英文對升學和對以後都很重要」之下,也開始接受多上幾節「活化課程」,反正大家不也都這樣?能怎麼辦?
很明顯,這是一個「結構」問題。儘管我們個人嚮往著享受生活的時光,在這樣的環境下卻往往不可得。這結構逼著我們從小要與人競爭,求取更高、更好的學歷,以謀取一份相對有尊嚴的工作機會。而在投入工作後,必須接受環境壓力、接受加班,接受各種不盡合理的要求,而不得有所怨言,否則,一家的經濟來源就可能出問題。為了這些,我們可以、或者也必須放棄正常的教育、放棄生活、放棄我們自由的時光。儘管我們往往有著道德和慾望上的掙扎,但久而久之,也漸漸只好接受這樣的秩序──特別當我們只能以「個人」面對它的時候。
教改運動的共通敵人
這樣的結構,究竟是什麼?我認為,這是一個源自「資本主義社會」的結構性問題。當生活在一個社會中,我們多數的人都要求取受雇機會,透過「販賣勞動力」,才能夠獲取薪資維生。這樣的處境下,人成為了一種勞力市場上的商品,人跟人之間是一種競爭的關係:競爭那些有限的工作機會,特別是那些比較「好」的機會。儘管,為競爭而提升的更佳生產力,成果是由企業所取得,勞方卻可能在競價的過程中,面臨薪資下滑、無法與資方共同分享成果的處境。
這樣的競爭邏輯,自然向前延長到了教育場域,成為工作競爭的準備階段。它造就了教育中「競爭為要,自由發展其次」的集體意識,而成了教改運動的共通敵人。只要想想中學時「考上理想的學校,就是現在最重要的事」、以及到了大學後「選這個科系,以後出來要做什麼啊?」這些話語,我們很容易瞭解它的存在,的確阻擋了各種教育理想的可能。放大來看:十多年來的開放教育、通識教育、或所謂「多元化」的種種教育改革,不也都是受此影響,而難以成功嗎?
我們很難譴責、或者直接改變這樣的集體意識(例如,所謂教改過程中的「家長觀念」「社會觀念」),因為它不是一種風俗、文化或偏好而已,而是有著勞力市場上用以競爭的物質基礎。要改變它,還是得回到問題的根源下手:怎麼對抗這樣資本主義的壓迫邏輯?怎麼讓人不再那麼成為相互競爭的商品?
勞動力去商品化的必要
我認為,倘若我們能夠透過社會福利、勞動保障等措施,讓人民儘管不那麼符合勞力市場需求,也不至於馬上遭致無法生存的嚴厲懲罰,並且嚴加執行法定勞動基準,這的確就能夠在一定的程度下,改善資本主義下「勞動力商品化」的程度。當「賣了將被合理對待;賣不掉,也不至於就被丟掉」,自然就能創造多一些投注在競爭以外的「生活時間」。
舉例而言,在教育改革的浪潮中,我們經常可以聽到一種欽羨的聲音:歐美先進國家的孩子們,上課的時間比台灣少,不用惡補、也不用有巨大的壓力,為什麼台灣教育不能也這樣?
除了將問題歸因於台灣的升學文化、教育資源和品質的不足外,或許我們值得注意到,彼此間社會安全和勞動保障程度的差異。這些歐美國家(特別是歐洲國家),有著相對良善的社會福利、勞動保障體制,以及相對堅強的勞工階級團結組織(工會,或是勞工階級政黨)。在他們勞工階級經年累月的努力和抗爭下,儘管失業,人民至少能能夠享有基本的溫飽;也因為有堅實的勞工組織制衡雇主,職場上無理的加班壓力將被減緩。在「勞動力去商品化」的影響下,人民能取回更多自己生活的時間,子女也能有更多自己的時間,不必為了求取未來生活出賣童年、青春,而「讓愛上餐桌」的時間和機會也自然增加。
相對的,不論是台灣、南韓、新加坡、香港、中國或是新興的東南亞這些「東亞發展型國家」,為了追求經濟發展,都有著政府和大資本聯手鎮壓工人階級的歷史傳統,使得這些國家儘管經濟日趨富裕,勞動保障體制仍相當欠缺,也沒有堅強的工會或真正代表工人階級的政黨。當一個社會裡,基層勞工不但不受尊重、也常難以溫飽,得時時害怕因不聽話被開除,而被迫要接受「無薪假」、「責任制」等違法措施;失業或退休時也缺乏足以維生的福利保障、得仰賴家庭中其他勞工的薪資來照護;試問:父母怎麼能不逼著子女埋頭苦讀,接受加課和惡補?孩童怎麼能不互相激烈競爭,集體以拚命上課、放棄家庭時光為代價,求取未來相對安全的專業工作位置?而當了勞工,又怎麼能不乖乖聽話加班、不犧牲家庭生活?這或許才是東亞國家升學壓力背後的社會原因。
教育與社會改革兩面開攻
也因此,我們值得正視到,不論是「反對英文加課」,或是「讓愛上餐桌」運動,並不是一種倫理性的個人生活改革而已(將道德壓力加諸在人民身上)。相對地,倘若真要讓這樣的運動成功,這必須是一個對抗「剝削人民生活的政治經濟體制」的集體運動(將批判對象指向在政府和資本身上,改變問題的根源)!
這樣的討論看似「龐大」,或許容易讓人感到無力。但這樣超越「不顧社會需求、唯經濟發展是問」的變革運動,實際上是有可能的,也才能探究問題的根本。儘管當前局勢讓「革命」不大容易成為思考的一個選項,但至少我們該嘗試能動搖問題根源的各種「改革」。世界上各國的社會安全制度,如同民主一般,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,而是人們團結爭取來的。
同時,這並不是說,在教育裡的改革不重要;而是要強調,教育改革必須要串連對抗資本主義社會的運動。我們或許要思索一種「兩面開攻」的戰略:一方面,將教育場域視為意識覺醒的戰場,發展「認識資本主義邏輯的批判教育學」,讓人們深入理解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苦惱來源;另一方面,投入各種對抗剝削性政治經濟體制的社會運動,開啟真正讓人自由發展的空間。
為了我們自己,也為了我們的下一代,讓我們一齊對抗這個剝削人的體制,找回我們生活的時間!
(青年勞動九五聯盟執委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