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對青年貧窮化:超越人本主義教學的必要
2011-4-08
台灣立報
──《我和我的小鬼們》透露的現實與希望
■林柏儀
教育學的教科書中,不難看到:杜威、以學生為中心、人本主義等概念。還記得大學時認識了一位專長教育哲學的教授,他耐心地聽著我和朋友們批評中學教育現場的威權主義,卻告訴我們說:「實際上自從五四運動之後,以學生為中心的自由主義教育學,就一直是教育哲學中的主流。」我當時聽後,覺得和現實中的自身經驗格格不入,台灣什麼時候有中學老師是抱著這種理念在對待我們呢?
但透過觀看《我和我的小鬼們》(The Class)這部改編自法國教師自傳小說的電影,一瞥了法國中學的教育現場後,才認識到,的確有教師是試著實踐人本主義、自由主義的教育學方式的;但問題並不只在著手實踐,而更在於將面臨的種種挑戰。
當白人教師遇上少數裔學生
《我和我的小鬼們》描述的是一位中學白人教師,在法國巴黎一所位於貧窮社區、有著諸多少數裔移民學生的學校教學的故事。他抱著相對進步、自由的教學理念走入教室,卻在種種結構限制下,依然難以轉化教室的現實。
影片中的男老師馬林,教授的科目是法文。他保持著比其他同事更為人本主義的態度,走入了教室之中。不同於傳統灌輸經典的教學方式,他積極鼓勵學生發問、發表意見,並試著對許多詞彙說明「為什麼這麼用」;他認為讓學生說出他們的意見、並且連結自身的生活經驗,是教學上的關鍵。然而,當他屢屢表露出對於少數裔學生深入瞭解、對話的興趣時,卻是遭學生直截了當地質疑:「我懷疑你根本沒那麼有興趣瞭解我們,你不過是因為是老師,所以要作這個樣子。」
背景在於,許多學生的家長,是連法文都不會的移民。這群移民在法國社會中,是被長期污名化、排除的一群文化邊緣者。而他們的子女們,自然往往也無法取得優異的教育成就;在長期受排除的生活經驗下,學生要怎麼覺得這樣的白人教師的「法文課」,能和他們的邊緣、貧窮生活連結上關係?
不過,儘管不信任,「質疑老師」、「把老師給講倒」卻是這群學生們在課堂上重要的文化戰鬥。而當學生一再地質疑起「為什麼我們要學這個?」、「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?」時,馬林實際上是說服不了學生們的,也只能回歸到那個我們都熟悉的「老師樣」來,單面地強調這些東西「重要」。學生們也就逐漸學到,這不過就是一門一般的課程,老師總是不會真的站在他們這邊的。
精緻的語言還是排擠的工具?
當學生問他說:「為什麼要學習這個艱澀的字彙,我們在街頭不會這樣講話的啊?」「連我的祖母都不會用這樣的古老字彙!」但馬林只能試著說服他們:「能夠同時學習會精緻的詞彙,以及日常生活的用詞,才能讓你們在生活中切換使用兩種層次的語言。」這個說法看似有理,但問題是,為什麼似乎說服不了這群學生們呢?
這牽涉到所謂「精緻的詞彙」對這群學生的真實意義。精緻的語言,該是引人入勝的文學,或是發人深省的論述;而不是排擠人民的工具。但對於身為少數裔的底層學生來說,他們卻是一再地經驗到,透過統一考試或學校課程,精緻語言是那個對立於他們日常生活的詞彙,甚至和他們的未來生活也沒有任何關係。無怪乎,「言者諄諄,聽者藐藐」將是教學現場的圖像。
在文化的階級鬥爭遊戲中,強迫推銷精緻語言給底層學生,要不是只能遭致底層文化的抵抗,不然就是要逼得他們放棄自身的認同。背後複雜的壓迫與抵抗關係,又豈是「自由切換兩種語言」能夠輕鬆一語帶過的?
邁向批判教育學的必要
馬林的教學法是進步的、以學生為中心的;但他可能沒有反思到:這套以法國中產階級價值為中心的法文課程,對於這群少數裔學生來說,就是「最不以他們為中心」的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光採取人本主義、自由主義式的教學方法,但不連結上透過教育對抗社會壓迫的「批判教育學」,終將是無力的,甚至恐將是體制幫兇。
例如,馬林還是得面對著諸如片尾裡的黑人女學生問他說:「我好害怕……我覺得我什麼都沒有學會,但我不想要念職業學校,怎麼辦?」馬林除了勸告她「那是一年以後才要決定的事情,別想太多」,卻沒有別的論述能夠帶離學生走出這樣的苦境。
所謂害怕沒學到東西,害怕念職業學校,當然其實怕的是「更後面的東西」:在一個資本主義階級社會中,要成為那個底層階級中的一份子。因此,馬林的工作不該只是認真教好法文,幫助他們升學;而更要和他們說明清楚法國階級社會的結構,移民於其中的處境,以及改變它的可能方式。《受壓迫者教育學》的作者Paulo Freire能在教學巴西貧民識字的過程中,讓他們認識到巴西的階級體制及其不義;馬林的法文課當然也有可能。
很現實的,不能創造挑戰這體制的可能語言的老師,就是再如何認真教學,實際上的確不是和底層學生站在一起。同時,可理解地,對邊緣的學生而言,裝模作樣、去脈絡地頌揚希望的人本主義教師,或許比擺明漠視他們的威權教師來說,更令他們感到討厭,或是感到被背叛。
聊備一格的學生參與
附帶一題,影片中有個有趣的焦點是,班級中的「學生代表」,以及評量與獎懲過程裡的「學生參與」。也顯露出「以學生為中心的教育學」所看重的「學生參與」,在現實中是可能如何地聊備一格及扭曲。
在一幕裡,一場由教師們聚首討論班上每個學生該如何被下評語的會議裡,角落坐著兩位學生代表,吃著餅乾、嬉笑怒罵地瞧著每位老師的說詞。也因此,這兩位學生代表根本不被老師們當成一回事,不過是個「學生有參與評議討論」的樣版。然而,當學生代表回到班級,以小道消息的方式,宣傳著各個老師對每個學生的評語後,馬林痛批學生代表們這是沒有盡到應有的責任。但現實中,教師們在會議上也的確沒讓他們實際參與,他們本來就不像是「會議的一份子」,自然也不覺得需要遵守什麼責任。
而在一位黑人學生要被強制轉學的獎懲會議上,校方也行禮如儀地要求學生和他的家長出席答辯。然而,按照過去的經驗早就說明了:進到獎懲會來的每一個學生,從沒有因為答辯而改變什麼,每個人最後都是被懲戒、甚至強制轉學了。「過去一年來,就有12位學生是如此。」無怪乎被宣布強制轉學的黑人學生,得知結果時是和他的家長表示:「我早就知道是這樣!」他很清楚這是個不歡迎他的環境與遊戲規則,不會因為有少數的人本主義教師或學生參與程序能夠被改變。
教學現場的描繪,往往令人感到無力。但《我和我的小鬼們》的現實主義,或許是要透過反面現實,指明一個訊息:只有當教師們真正地意識到底層學生所身處的壓迫,和他們站在一起,一起在教育的過程中來試著挑戰這些壓迫,種種帶有人本主義色彩的「對話」或「學生參與」,才有可能是真正進步的。在那樣的時刻,師生間真正的信任與團結,才有可能。
(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社會學博士生)